记者 陈孖川
走进李远兵的办公室，第一眼会有种“错位感”。
不像教授的书房，倒像个微型“材料库”。案头摆着隔热棉，墙角堆着耐火砖，最显眼的书柜边，立着一个并不起眼的白色圆柱体。
“别小瞧它，这是冶炼航发合金叶片的陶瓷坩埚，我们刚啃下的硬骨头。”李远兵抚摸着洁白的内壁，眼里有光，“没有它，国产航发叶片过不了关。”
不久前，这件产品在湖北红安中试基地实现了全流程国产化替代。
“搞材料的，绝不做‘纸上英雄’。”李远兵语气坚定，“论文写得再漂亮，经不起炉火淬炼，就是废纸。”
从倒逼国际巨头降价的中频炉耐材，到国内首款超高温隔热砖，再到攻克航发叶片核心耗材——这位偏爱蹲在炉边的教授，在烈焰中交出了三份滚烫的答卷。
李远兵做学问，最讲究‘火候’二字——不疾不徐，却始终把温度烧到最足。”科学技术发展院院长夏绪辉如此评价，“他的研究从来不是关在象牙塔里的静态推演，而是在炉台边‘淬’出来的真学问。他把实验室建在生产一线，把论文写在炽热的现实难题中。正是这种不怕烟熏火燎、扎根现场的实干精神，才真正打通了从理论到应用、从实验室到生产线的那道火路，让产学研融合的炉火越烧越旺、越烧越实。”
自掏腰包“炼”出“中国锅”
航空发动机，现代工业“皇冠上的明珠”。其核心部件合金叶片，需在1550℃真空环境下，于特制坩埚中浇注成型。
长期以来，我国高端坩埚高度依赖进口，国产替代品一上阵就露怯：抗热震差、掉渣多、易发生化学反应。而哪怕是微米级的夹杂物，就能让价值连城的叶片沦为废品。
早在2009年，李远兵就盯上这块“硬骨头”。奈何彼时国内高端耐材市场全是进口货，哪怕国产技术有突破，谁敢拿上千万的设备陪你试错？
转机出现在2019年。国外断供，供应链告急。大厂慌了，目光终于转回国内，眼神依旧半信半疑。
第一份合同，经费20万元。搞高端合金冶炼研发，这点钱连买原料都紧巴。
“人家是‘不见兔子不撒鹰’。”李远兵心里明镜似的，“这20万哪是经费，分明是对方给的试题，更是我们梦寐以求的‘入场券’。”
李远兵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：自掏腰包。拿家底贴科研，带团队日夜干。“这学费，我们交！这口气，我们要争！”
这口“中国锅”，极其难炼。
为了扛住1550℃的骤冷骤热，材料内部必须像“发糕”一样疏松多孔，留出气孔来缓冲热胀冷缩的破坏力；但为了不让微米级的粉尘污染昂贵的合金液，表面又必须像“玉石”般致密光滑。
“这就好比要让一块松软的海绵，长出玻璃的表皮。”李远兵形容道，太松锁不住溶液，太硬一烧就裂。
没有现成路径，团队就像试验“菜谱”一样，烧废了上千个样品，废料堆满了实验室。历时5年，在无数次微观结构重组中，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让“发糕内芯”与“玉石表面”浑然一体的黄金平衡点。
为了确保万无一失，李远兵还“跨界”联合计算机学院徐新教授团队，用算法代替人眼，给熔炼装上“火眼金睛”，实时监控锅内夹杂物的情况，终结了“看杂质凭经验”的历史。
2023年7月，产品在沈阳金属所单晶炉小批量试验；2024年，产品进入航发下属发动机叶片企业小批量试用。
2025年，中试线启用，从5公斤小坩埚到500公斤级大型坩埚、从航空发动机小叶片到燃气轮机大叶片熔炼，关卡全通。“中国锅”不仅治好了热震开裂的顽疾，合金纯净度及叶片合格率更反超国外。
十年“磨”出“全能砖”
如果说“造锅”靠的是破釜沉舟的魄力，那么“烧砖”则透着李远兵的执着与灵气。
传统工业炉壁是笨重的“三明治结构”，工作层、隔热层、保温层，层层叠加。
“层层叠加，炉壁厚，能耗高。”李远兵打比方：“像冬天穿衣，保暖衣套毛衣再裹棉袄。暖和却臃肿。”
能不能给工业炉换一件轻薄又保暖的“羽绒服”呢？
2012年，当宜兴摩根热陶瓷公司提出，希望研制一款能耐1800℃高温的轻质隔热砖时，李远兵敏锐地意识到，这正是给行业“换装”的机会。
但这简直挑战物理学：要轻薄，砖里就得打气孔；要耐高温，砖就得像铠甲一样硬。
为了平衡这对矛盾，李远兵团队在实验室里苦战了五年。配方调了无数次，终于在实验室跑通。可一上生产线，现实给了当头一棒。产品质量忽高忽低，废品率居高不下。
“明明配方没变，为什么结果天差地别？”为了这块砖，李远兵过上了“双城生活”。每个月，他都要往返于武汉和宜兴数次。跑得太勤，连宜兴当地的出租车司机都成了他的老熟人，一见面就问：“李教授，又来烧砖啊？”
破题的钥匙，是水。
怎么发现的？这也得益于李远兵的一个习惯——爱往别的行当里钻，喜欢跟不同领域的人打交道。
“距离产生美，距离还产生答案。”他常拿这话打趣。
一次“跨界”考察，让他捡到了那把钥匙。在一家化工企业参观时，李远兵发现一个细节：对方实验室用的是纯净水，而车间生产抽的是地下井水。技术人员随口抱怨了一句：“井水里有矿物质，有时候会影响反应。”
李远兵脑子“嗡”一下：宜兴工厂也用自来水！
一测水质，果然。水里的微量杂质，正是“隐形元凶”。
“换桶装纯净水！”一声令下，生产线立刻整改。
结果立竿见影，杂质含量瞬间稳定，产品性能全线飘红。
2023年7月，这款历经十年打磨的“全能砖”在宜兴批量投产。它集高强度、耐高温、隔热保温、高抗蚀于一体，与市场同类产品相比，隔热效果提升25%以上，强度提升20%以上。
“这是国内首款超高温隔热耐火砖，已达到国际领先水平。”宜兴摩根总经理殷波评价。
一低头“蹲”出国际领先
为什么敢自费？为什么能十年磨一砖？答案藏在李远兵蹲在炉火边的背影里。
将时针拨回2008年。彼时，中频炉耐材是美国人的“后花园”。进口货撑100炉，国产货七八十炉就趴窝。
仗着垄断优势，美国企业态度傲慢，一口价1.5万元/吨，先打款，后发货。
广东清远一家钢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李远兵。此时他已在实验室里做了两年基础研究，心里盘算着：“就算不能追平，多少能提高些。”
现实泼了盆冷水。第一次上炉，寿命还是停在70多炉。
老板没说话，但眼神里的怀疑像针扎。
李远兵没有辩解。他揣上烟，钻进车间。见工人休息，走过去，顺势一蹲，递烟、点火。
烟雾缭绕里，教授成了“工友”。
“师傅，这两天炉壁挂渣厉不厉害？” “刚才那个响声，以前有过吗？”“倒钢水的时候，感觉冲刷大不大？”……
那些写不进实验报告的细微手感、那些工人嘴里“说不上来但总觉得不对”的小状况，就这样被他一根接一根烟聊了出来。
拿着第一手“情报”，调配方、改烘炉。第二次，90多炉；第三次，他在现场死守一周，硬生生把数据拉到了150炉。
追平不算，还反超了美国货50%。
这下动了对手的奶酪。美国公司急了，派人潜入现场，偷取样料，想破译配方。
李远兵淡然一笑：“让他们偷。”
几个月后，对方傻眼了。成分分析得明明白白，照方抓药，就是烧不到150炉。
“偷得走配方，偷不走工艺，更偷不走我对现场火候的把握。”李远兵的话，透着底气。
这一仗，打出了“中国耐材”的底气，也让李远兵确立了他的治学信条：真正的学问，不在象牙塔尖，而在蹲下身子才能听到的炉火轰鸣里。
此后，国产中频炉耐材一路高歌，寿命冲到300炉，价格倒比进口便宜三成。
“填补国内空白，整体技术达到国际领先水平。”2015年，湖北省科技厅给出的这份鉴定，为这段“蹲”出来的逆袭之路画上惊叹号。
这“蹲”出来的甜头，让李远兵跑企业上了瘾。
如今，李远兵可能是学校里跑企业最勤的教授之一。近20年来，他的足迹遍布全国十余个省份，与百余家企业结下了“炉火之缘”，落地项目超过50项。
材料学里，有一句话：太快的搞不定，太慢的也搞不定。
这是材料学的无奈，却是李远兵治学的注脚。在极快与极慢之间，唯有耐心是解药，唯有实干是出路。
两鬓染霜，心装大局。距退休还有七八年，他没想休息，反而更忙。
他正忙着组建一支横跨学校与企业的“联合舰队”。
“20多人，平均年龄才30出头。既有象牙塔里的博士，又有生产线上的专家。” 提起团队，李远兵语调上扬，“这帮年轻人，就是未来的火种。”
他的目标，也不再仅仅是一块砖、一个坩埚、一座高炉，而是要建立一套完全国产化的高温合金冶炼耐材体系。
“学校造就了我，老师指引了路。我能做的，就是把这一炉火烧得更旺。”作为武汉科技大学培养出的第一届材料学博士，李远兵说这话时，目光穿过办公室的窗户，看向更远的地方。
那里，中国制造的炉火正旺，生生不息。
